虽然本文要聊的是一部喜剧(或者说梗剧),但我想聊深一点的话题。而在我看来,这个话题才是这部剧(以及这个导演前两部剧)最重要的部分:

你觉得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或者应该更残酷一点问,你觉得你当得上配角吗?

如果不能,那么你能否认真地当好一个普通人,发自内心地为赛场上的运动员们鼓掌?

这句话出自《一起同过窗2》,导演叫毕鑫业,可能很多人并没有听说过这部剧,可能很多人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导演。

当然,可能更多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导演最近出新剧了:《我有一个朋友》。

没办法,在我看来,毕鑫业的剧没法迅速大爆这件事,几乎是注定的,这和市场无关,这和时代无关,这和资本无关,只和他要讲的这件事有关。

你想,有多少剧会花尽心思去刻画一个普通人是怎么认认真真生活的呢?而生活的目的只是当好这个为他人喝彩的普通人。

而我们熟悉的大多数影视作品是什么样的呢?

一到两个主角,几个配角,他们从登场开始,就或被动或主动地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明确的故事线,俗称人物动机。而在这样的人物动机驱使下,几个角色之间会产生正面或负面互动,于是故事向前推进,最终完成任务。

发现了什么?

角色是为推动故事线而生的。

面对这样的故事,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出最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双胞胎兄弟互换身份来回当警察查案子,比如被人欺负的鱼贩子用尽办法当上了黑老大,比如妹妹为姐姐的案子入宫复仇。

这是第一层。

第二层则是:他们的行为是确定的。

无论是历史剧、政治剧,还是行业剧、传奇剧,又或者是校园剧、爱情剧,无论故事的涉及范围是大是小,无论角色的任务目标是大是小,他们都有。

而这种确定性的目标和人物关系建立,实际上就提供了一种【我很重要】的感受:无论你共情代入是主角还是配角,你都能从这样的故事中体验到自身的存在重要性,无论你是正派还是反派,这个故事都是缺你不可的。

这样的幻想构建,事实上针对的是现实中被客体化的我们的心理补偿。

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很多人的人生目标和短期目标,实际上都被缩定在一个非常狭小的选择空间里,而在这样的空间里,很多人是无法从自己在做的事情里快速获得正反馈的,这让很多人无法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价值,然后很多人会觉得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客体。

但事实上呢?我们大多数人不仅不是这个世界的主配角,甚至也不是生活环境中的主配角。

于是虚假的快乐,于是虚假的愤怒,于是虚假的伤心,但是真实的迷茫。

如果说小时候写作业考试能有一个评分,那么长大后给老板做了一个月工作后拿了工资,就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创造了价值了吗?不能,因为感受到的是货币化的衡量,而它并不意味着自身价值的体现,它只是在它创立的评价标准里对你个人某种行为的支付,无关好坏、无关价值。

但毕鑫业的剧完全不是这个模式。

还记得上上周,当我开始看《我有一个朋友》的预告片时,我心里充满了问号,尽管我看过《一起同过窗》数遍,却依旧只能从寥寥几个片段出看到毕鑫业熟悉的味道,而大量的预告片内容依旧是不知所云。

嗯,听起来是个烂剧。

但当我看了这部剧的正片后,我开始意识到一件事:《我有一个朋友》是无法剪预告片的。

甚至说,不仅无法做预告片,它连变成短视频快速传播热梗的片段都很少。

是的,正如开头所说,这是一部喜剧/梗剧,但它的梗完全不是立足于一个极小的片段里人物关系的迅速变化,它无法被单独拎出来看,因为它的好笑,只取决于角色。

如果你不了解角色和场景,那你无法理解梗的落点。

但是通过预告片我们能看到角色吗?很遗憾,也不能。因为预告片没有主线,我们看不出来他们想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困难,自然也看不出来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会被卷入漩涡中心。而毕鑫业想做的,从来都是把这样的人当作主角。

听起来很难是吧,这样的人如何才能做出戏?好了,现在让我们从技术上拆分一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三人组,写数个三人组。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你这一生所见到的无数个人,你和他的联系、纠缠、分别,构成了你的这一面,你和另一个人的互动,构成了你的另一面,无数个这样的面加起来,就构成了你。

现在有两个这样的人碰面了,他们是不同的人,可能彼此之间还会看不顺眼,爱好、兴趣都不搭,但这时他们就一定会产生矛盾吗?

答案是不一定。因为在二人的互动中,他们必然会产生自觉或不自觉的相对位置的调整,而很多情况下,这样的调整是具有稳态的,情感的联系是方向确定的。

这个时候就需要「第三者」了。

第三个人的出现,是一定会打破这个二人组的关系的,无论是事后修补、还是装不承认,实际上因为任意两个人之间都会有各自的相对位置,那么三个人之间实际上必然出现一种不稳态:稳定的相对位置失去了。

这里掉个书袋:三人行必有我师。

大多数人的第一层理解就是:三个人在一起,其中一定有人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但再做个排列组合就发现,这个理解潜藏的条件是什么?是人人都有坐庄的机会。那么核心是什么?不是谁坐庄,而是谁选谁坐庄。

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只是师是重点,我也是重点。三个人里面,我可以选你当师,也可以选他当师。保证我的主观能动性,保证和其中一个人结盟,对第三人完成秩序构建。

这层含义和第一层含义实际上是没太大区别的,但拆分一下就会发现应对人类社群中必然出现的等级制。

而第三层意思是什么呢?是在不同的事情上,师(广义,可以泛指一切议题)是不一样的。这就意味着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变化的。

所以在大家都是朋友/草寇的时候,就能保持相对的彼此平等,而在这个时候,由师产生的等级制就没那么突出:路桥川和钟白在某一刻一起吐槽任逸帆的花心,任逸帆和路桥川在某一刻一起接受钟白管得多,而钟白和任逸帆在某一刻一起不满路桥川的离去。

彼此势均力敌。

于是戏就出现了。

《我有一个朋友》里有多少个这样的三人组呢?

梦三息、岩四方、叶五枝(、纪明昭);

纪明昭、柳云归、戴梦回;

岩四方、纪明昭、秋月白;

叶五枝、柳云骁、谢成欢;

甚至三七道的三个老头;

接下来也许还会有:梦三息、叶五枝、顾廿久;梦三息、应百尺、魏东阳等。

《一起同过窗》就不列举了,那部剧里的三人组多如牛毛。

没看过这部剧的朋友可能会对这些名字绕晕了,但没关系,我们只需要意识到:任何一个三人组里的人,都是可以和其他人组成新的三人组的。

而三人组体现的这种不稳态来自哪里?

来自每个人的不同过往。

他们发生好的坏的开心的愤怒的伤心的情绪,他们面对三人组里其他人的状态所呈现出来的反应和性格,其实都是自己的某一部分过往在此刻被激发了出来。

什么是今天我们的相遇?是我们人生中的过往片段在此刻摩擦时出现的那一丝火花。

所以三人组的故事,实际上是现在,也是过往。这也是为什么《我有一个朋友》每一个小故事开头和结尾都是过往,这也是为什么《一起同过窗》每个人物OS都是讲述自己曾经产生的心结。

所以单独拎出来看任何一个片段,无论是好笑的还是动情的,除非你对这些人已经很熟悉了,不然你大概率是会不知所云,就拿岩四方举例,他的汪汪叫和看到掌柜单独给他水果时的嘚瑟,都是作为留守儿童在无数个过去所凝结在此刻的会心一击。

而就像上面说的,每个不同的议题,都会带来不同的侧重点。

如在某个时刻,梦三息对北啸海的思念是这个三人组故事里的重点。

而又在某个时刻,岩四方对父母的渴望是这个三人组故事里的重点。

还是某个时刻,叶五枝一起吃饭的念想是这个三人组故事里的重点。

不同的侧重点,才会在即便只是这三人里面,也能呈现出不同的羁绊。

羁绊。

毕鑫业想表达的也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而是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也会产生羁绊。

是普通人也会在某个时刻,感受到自己是存在的,自己是重要的。

先有了这个点,才会有剧情的推动。

而不是反过来:先有了剧情的设定,才会去找重要的角色。

话题岔开一下,我要聊一聊《我的团长我的团》。

表面上看,《我的团长我的团》讲的是一群溃兵的抗战,是一部很沉重、很悲伤的剧,而且它有明显的抗日主线,但实际上呢?

如果我们单拆开来看,会发现这部剧的戏剧结构,其实和《一起同过窗》《我有一个朋友》在某些方面是类似的,都是数个三人组之间的互动日常,而这些日常夹杂着彼此的过往,最终大家形成了羁绊。

然后呢?

有没有缺了什么?

缺了很重要的一个人。

之于《一起同过窗》,是路桥川;之于《我的团长我的团》,是死啦死啦。

在《我有一个朋友》里,目前隐隐然是梦三息,尤其是从《海娃和三丫》这首歌的演唱「乐团」的组建来看,似乎是他,但还没完全体现。

如果没有这个人物,那么无数故事里的无数个三人组,他们彼此之间是没有强联系的。

正如同若是没有路桥川,任逸帆和肖海洋、余皓、毕十三不会玩到一起,甚至毕十三和肖余也不一定会玩得很开心,至于女生组,钟白和李殊词显然走得更近一些。

但实际上是因为有了路桥川,这九个人才会变成九个人一起玩。

你可以说路桥川只是那个粘结剂,但你也可以说路桥川才是那个凝结核。

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好这样的凝结核?

一个愿意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当一个普通人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更新太少(目前第17集才开始有部分主线了,在所有人都登场介绍以后),我又要举《一起同过窗》的例子了:第一部最后,路桥川开始飘了,他觉得很多事都离不开自己,于是他开始颐指气使,强行让大家做一些无法做到的事情,最后崩了,崩了以后他才意识到,每个人都是最重要的(看起来这句话是无耻的奉承,但这样无耻的奉承正符合上文提到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真意),然后才解决了问题。

而这个时候其实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谁也离开不了路桥川。没有路桥川,他们也能过得开心,但他们九个人无法每次都聚在一起做一件事。剧中能经常九个人一起,不是毕鑫业不成文的设定,而是路桥川的作用。

这样一个角色的可贵之处在哪呢?

回到《我有一个朋友》。

在梦三息他们开店时,对每个离开客人都会说一句欢迎光临,而梦三息知道,这样的欢迎光临并不是真诚的,只是一句俗语,而落魄过的梦三息,知道被人歧视是什么滋味。

是他点了出来这一点。

说实话,这是全剧迄今为止最戳我的点,不是《海娃和三丫》,不是北啸海的归属感,不是叶五枝的师门,不是纪明昭想证明自己。而是:

我们不必说欢迎下次光临,因为这句话如果不是出于真心,那就显得很刻薄。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梦三息是主角。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他,在跟着北啸海的日子里,在独自行走江湖的日子里,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分寸感。

知道每个人的状态边界,有了分寸感,才会知道在什么场合什么样是恰到好处,而什么样又是刻薄的。

这才是当普通人需要很认真的原因,它不是卑躬屈膝,也不是盛气凌人,它很难,但它很重要,尤其是在一个普遍感受被视作客体的时代。

你要很努力地去当好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好高骛远,而不是躺尸摆烂,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不普通的人。这里的不普通,说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而是你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存在,才能感受到价值,才能被需要。

而当你面对世界的时候,你其实也并不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目标,属于你的故事线是什么,是买车买房结婚生子,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不重要。你的故事线是由你身边人决定的,是由和你有羁绊的人决定的,然后你想做什么,你自然就会发现。

而当你在面对这些人物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谁会是你的官配,谁会是你的好友,谁会和你不对付,这一点无论放大放小都是一样的。往大了说,就算会因为矛盾而划分派系,那么派系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发生的,而不是在事件发生前就确定的。

二人组,三人组,九人组。

然后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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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2022)

主演:代露娃 / 谢兴阳 / 

导演:毕鑫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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