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兼得艺术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所以《长安三万里》要安排互为映照的两个人，李白，高适。

前者我们都熟知，诗人、谪仙，生而浪漫，放浪形骸，斗酒诗百篇。

高适比起李白，更像个凡人。说是诗人，大多人难以背出他的作品；说是大唐名臣，也鲜有人了解他在安史之乱里究竟做过什么。

所以电影开始之前，我们心目中，更成功的是李白。

故事从高适的视角，讲两个青年诗人相遇在盛唐。

影片前部分，用高适的目光看青年，讲盛唐的极尽灿烂，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诗人次第登场。

李太白，王摩诘，杜工部，孟夫子，王昌龄。十年一觉长安梦，楚腰纤细掌中轻。

青年们在时代里失意，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

没有关系，再来就是，反正莫愁前路无知己。

中间的部分，开始讲困局。盛唐浮华之下的隐患。门第观念、阶级固化、耽于逸乐，有能力的人求仕而不得。

李白的才华无处抒发，愈发放浪形骸。他入山求道，遨游江湖，也谄媚于权贵。诗名远扬的同时，仕途屡不得志，于是更加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诗仙尚且如此，那个口舌木讷，不懂如何展示自身价值的高适，干脆归园田居，读书种稻，等待转机。

最后部分，盛唐遭遇安史之乱。当年宴饮盛会的明星诗人们，命运奔流急下，被贬谪、流放，或者含冤而死，奔走半生，老境颓唐。

家国不幸，诗人在困局里沉沦，行向陌路，一行行诗句，却在大唐广袤的疆域和命运跌宕之间涌现。

等老年高适讲完故事，已经是山河破败，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皇帝特使持节问罪。

至此，李白、高适，两个年龄相仿、少年相识的诗人，都已鬓上白霜。

逆境里，高适鲁钝、笨拙、坚守里的大气力，开始闪光。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那个少年时没才华、口吃、阅读障碍、屡试不第，最后甘居幕僚的高适，在长安被困、帝国将倾、自己大军进退不得的节度使任上，爆发出人生最耀眼的光芒。

他以退为进，隐忍半生之后奋扬一击，最终长安之围得解，帝国转危为安。

故事至此，两位诗人的境遇易地而处。李白投靠拥兵自重的永王，有会同谋反之罪。高适却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肱股之臣，反过来要决定阶下囚李白的生死。

我们又不免感叹，见过太多放浪形骸之人老境颓唐。在现世成功学，或儒家绵延以来的眼光里，高适变成更取得（个人生命存在时）世俗成功的那个——才华不显，也不就此沉沦；科举不中、举荐不成，依然安分守己；最后哪怕放下身段甘为幕僚，择机而动，终于在五十岁之后等到命运转机。

而站在观众的角度，二者的人生轨迹，似乎又都不可取。

李白太放诞，永远飘在空中，对家庭、社会、自己、朋友没有责任感。只宜拿来做远远观望的偶像。

高适的人生虽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总是隐忍、牺牲、为他人做嫁衣。在朋友圈人人争当社牛，职场波诡云谲的今天，是在太不快意，太不成功学。

更可怕的是如我这样的中年人，在故事里看见自己困顿的一生。

所有人都是历史的人质。在盛唐滑落至颓唐的轨迹里，诗仙李白、名臣高适尚且如此，此时此刻，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自己呢？

不敢多想。不忍多想。不能多想。

看到这里，影片的命题已不再是诗人命运，而是关乎我们自己——

“多歧路，今安在”的行路难。

面对困难重重的世界，面对不免要落入庸常的自己，我们何以自赎。

《长安三万里》是这样回答的：

高适老夫聊发少年狂，大破吐蕃，解长安之围。

流放的李白遇见大赦，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前来问罪的使节，其实自始至终知道，是高适写信给郭子仪，救下了李白。

卸了戎装，高适事了拂衣去，带着读书僮儿，山岗之上遥望长安。

他说：“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在。”

高适救的不是长安，也不是李白，是救埋藏心底的诗意和理想国——

尾声处，我们终于原谅了那个放浪形骸、不着边际，而终致一事无成的孟浪自己。

我们也终于放过了自己热切的功名之心，接受更有才华的人登上舞台中央，自己平庸老去这件事实。

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代新人换旧人。

最终只有诗篇不朽，超越帝王将相，家国天下。

也只有那些饱含生命力，在任何年代、境遇里散发光芒的个体，才会在听故事的人心里长生，眉目鲜明。

言及此，我终于可以揭开这篇观影感掩掩藏藏的写作目的——

李白与高适，并不是人生选择上，对立的两条路。它是我们人生的一体两面，行走在理想与困顿、天才与庸俗、诗意与烦琐之间的我们自己。

如何选择，怎样才算成功，并不有一成之论。反正我们最后都不免遭遇困境。

关键在于超脱。

盛唐最后当然陨落。

但在我们心目中，诗篇不朽。

比肩继踵后来人心里，这是一个比历史上其余任何时代，更灿烂、更蓬勃、更辉煌、更自信的，巨唐。

诗人留下的篇章，挣脱历史的枷锁，重新照耀时间。

行路人的足迹或许不再被记得，但总在某些时刻，照见自诗歌里。你总要不可避免地踏上某条路、某条河，坚持某些东西。因为吾心所向，不可不为。

余光中说，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还有半个呢？就藏在高适这样言语笨拙，却有大气力人的心胸里了。

一千年远去之后的某天，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坐绿皮火车远行，途径洛阳。

远山寂寥，三岁的孩子忽然念出诗句。

他说：“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