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情景具有矛盾性,它既能让我们看到生命所受的限制,又能让我们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一旦我们了解并接受了自己的限度,我们也愈加能融入生活和自身的存在之中。” ——《爱与恶On Love and Tyranny》作者汉娜阿伦特。要说起对于这本书的翻译的用词也曾迟疑过,可在我找来了原版看了以后,发现果然还是本书翻译和编校老师最通透,其他的译本,未免拙劣。

如果有时候看一部电影,就像是进入一次极限情境中(区别于大多数日常的周而复始)。那么,这时我刚好想起书中的这句话。而这本书,恰好是吕彦妮老师参加乌镇戏剧节时推荐的一本书。

《最好的相遇》,听说原名是《八岁的爸爸》,确实,开篇非常干净利落地交代了曹医生去到东山庭院的原因,和庭院中所有人的简介,当然也就包括了刘英俊吴燕子的生活状态和缘由。虽然并不是先天的缺陷,但有的人却不得不停留在“八岁”。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很苛刻的“看客”,也曾经试图去学着去了解美术、摄影、配乐、文学等周边知识的学习和对应,但以观众的身份,当一种即时情绪袭来,其实什么储备都不重要,因为千人千面,万人万思,如果看完你还能记得起这些“感觉”,那么就是与这部电影“相遇”了,哪怕只是某一处的触动。一位电影创作的前辈说过,从放映开始那刻,就是全部交给观众了,那是制作者的电影,也是观众理解的电影。


相遇时,我看到的,那些片段,比如电影中很多微表情的精细刻画,当燕子听到曹医生摊牌需要引产的原因时,她脸上闪过一丝似懂非懂略微犹疑的神情;当曹医生提起家长会,英俊听懂自己和孩子都有可能被嫌弃时的迟疑、自卑但又瞬而转为强拾自信讨好曹医生的一系列表情转换。

特别是刘英俊,他应该是东山庭院里智力水平相对最高、世俗规则和礼貌学得最好的一个,外出时他会充当带队的角色,戴着小黄帽(虽然那仍然只是八岁孩童才会戴的),同伴犯错了他会制止、会对别人主动说“对不起”“脏东西不能吃”“爸爸会给孩子最好的”,“懂事”与“智弱”的冲突集合在他身上。他的开心很简单,但他有意识的自卑和悲伤也很明显。胎儿被查出脑膨出,曹医生因为难过而表现出了另一个极端的气急败坏,“这个孩子不能要了!”英俊在那一瞬间为了一纸B超照片不被撕毁就本能地撞向曹,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我的孩子!”他也是痛苦的,痛苦到汽车到站了会比原本的动作更迟缓、更呆滞而被赶下车,留在灰色的天空下一个人哀嚎,他无法用自己会用的语言去表达发泄注定要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直到每天背着的那把为燕子遮风挡雨的雨伞被吹得粉碎,最后被绝望地扔进河里。这组镜头全程没有一句台词,但满屏都是一个父亲的不甘心和悲恸。如果说演员的形体可以通过专业人员协助雕型和提前入场观察学习来获得,那么对于微表情的钻研和呈现,眼神的惶恐、自卑的无助,就真的很考验演员功力。

还有许多对人和物的特写,可能是一连串动作的长镜头、侧写、背影,他们因缺陷而特有的迟缓或者跳脱的动作,被风雨吹到只剩下骨架的雨伞就像一个父亲知道留不住孩子的心碎,再比如在曹医生的引导下,燕子从抗拒医院到走下车去做产检的整个过程,从一开始望向医院反向的窗外、一边摸摸动动一边转过头慢慢蹭向椅子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看医院的入口,小小的燕子站在高高的医院大楼前的在大景别下的强烈对比,到抽血前的茫然、以为抽血可以帮助英俊的自我说服的表情、再到针扎上来的惊吓、挣扎和大哭。所有情绪的层次都是自然递进且无比真实的,让观众看到,这些人,只要对他们循循善诱,他们也学得会社会规则公序良俗,他们也有自己的心绪起伏,有自己要守护的目标,只是懂的不那么多,只是表达的方式和我们有差异。

燕子会对入夜未归的英俊担心而坐立不安望向楼外,英俊会为梦到孩子嫌弃他而砸墙,他们,开心会笑、伤心会哭、远离了会担心、被抛弃会心碎。而我们智识正常的成年人,在生活的琐碎交织里又何尝不是通过这些最基础的元素——许许多多的情感单元构建起来的悲欢离合。


他们有自己的维度,也许在行为上我们没法完全理解,可是在情感上是相通的。

自己曾经与一位智识发展不健全的孩子一起上过学,其实当时小小的我也并不明白为什么班上会有这样一位同学,但大家就这样度过了一两年,一起真实地听课、上下学。我至今还记得ta的名字,当年的ta也能一次又一次完整地叫着我的全名,可能相比于其他人,我对ta少了些抗拒和疏离。每当ta看到我就会一边笑着一边拖着不太利落的姿势向我快步走来,每当ta被个别小朋友吓过以后会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一躲,每当ta拉着我看ta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但也是完成了作业的兴奋,当ta最后转学前用已经学会串联词组但仍组不成整句的方式对我说:“带领巾”、“我想找你玩”……可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不懂得什么是心酸,只觉得突然不忍心直视这位曾经每天都会看到的同学,握了握ta的手。直到ta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现在,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几乎全然忘记了ta的存在。直到看到曹医生在东山庭院与这个家庭相处的始末……他们寻求的不仅于关爱和照顾,而可能更多是希望像周围人一样的亲近与平等的尊重、好好生活的机会,即便他们自己很可能都意识不到,这是怎样具象化的东西。

看电影的时候,作为普通观众,虽然阅片量很少,但有时候仍然免不了在画面声音到来之前在心里有些预设。可无论前一瞬间的预期如何,总会有那样的下一个瞬间:它们,在剧情逻辑层面是在你的估量范围之内的,而在情绪情感给予层面是超乎于你的意料的。


如果要选出与电影“相遇”碰撞印象深刻的段落,现在想来反而好像不是一些典型的激烈的戏剧冲突,而是一些缓和的,因为它们给予的情绪,和演员的演绎表达,让我深深“感同”着。一直觉得,外物的纷扰和经历的差别,可能很难有真正深入心底的“共情”,即便我们总是借用这个词汇。而“感同”,是无法抗拒的本能。


那一段听着微波炉倒计声音的十五分钟。
时间流失最直观的表达确实有很多,比如时钟、沙漏等等,但或许那些是侧重在“到点了”“结束了”,从指缝中流走的抓不住的。但对于智弱者,要用最易从感官上理解对于生命时间的过程和概念,又同时可以让观众作为正常人感受到短暂人世的无力与不忍,用微波炉倒计时真的是特别巧妙。
记得小时候家里第一台微波炉是数字时钟式的显示屏,每当看到数值往下跌到30、20、10、5……最后到1,再到ENDING,叮的一声,那长长的声音,每蹦掉一段数字,那种紧张的感觉都越来越明显,有的时候,心会跟着一起砰砰跳,特别是有心事的时候。最后的那一声,是落定,也是一种审判。后来,也用过转盘式的微波炉,有时候干脆刻意避开那转动的最终宿命宣判的声音。
转盘停止,燕子缩在英俊怀里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够了”。这两个字,重重敲在了我的心上。她有点想哭但要忍住,这一世的母子缘分,她所求不过“我想见他”。那一刻,她应该是懂得的吧,对自己血脉的期待,如果上天指定无法长久守护,就尽力在每分每秒里去充分地、竭尽全力地爱和感受。来过,拥有过,在那时刻我们真切地抱紧过彼此,用尽此生全身力气去爱过,够了。

曾经与家人也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将来你有一天终究应该还是会离我而去,又或者可能相隔很远,但现在、今天,能这样好好爱你,像小时候抱抱你,就,够了。”

你我都来过,哪怕只能像焰火一样短暂,是你我最不后悔的爱。手握这份爱,无论在哪一重世界中,彼此其实未曾离去,只是换了一个方式,陪伴。
看吧,所以我又哭了。

在一种极端情境下,极致的体验会刺激着人们打开思绪的极限,重获新生。曾经看过的另外一部影片,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终其一生都在悔纠对于孩子的离开,直到她回到当年做出无奈选择的北海道,在极端的痛苦下,她跳入了日本冬天最寒冷的冰窟海水里,刺骨的冷、刺骨的痛、刺骨的绝望,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女儿的追寻,直到在濒临窒息的时候冲上水面。片尾母亲说到:越是想掩埋,越是证明存在,证明我如此在乎你。

如果与智弱者的相处也是某种程度的极端情境。也许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去评判英俊燕子生下孩子这个决定的对与错、利与弊,而且科学的事实也赤裸裸地不可逆转。但是,不曾放弃,也是我们作为朋友乃至亲人确实“做过”的事实。所以我想,上天还是不忍地将十五分钟延长到了十五天吧。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回望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所欲,都将重新洗牌。

曾经在一段时间内信以为支柱的一切轰然倒塌以后,有时候可能也就无所谓放不放下或执着与否,因为一切虚无过后同时也可能会迎回一切的重启、充实。从医院回家后,燕子看着瘪下去的腹部,她习惯了动动活在那里与他们一起的这段时光,说:动动不见了。于是英俊带她来到窗前,看着那座已经搭好的小木屋,重新开启一个宇宙。

生命中因“相遇”而获得力量——这是钧甯姐在西宁影节时聊创作时提到过的。所有的过往和力量,都化作了一部分永远刻在了我们这个人里。这些相遇经历的人与事,既能让我们看到生命所受的限制,又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真切地活着。虽然有矛盾性,可一旦我们了解并接受了自己的限度,我们也愈加能融入生活和自身的存在之中。看到并感受着我们的限度,同时也能让我们体悟生命之重与爱之不易,紧握我们在此时此地所拥有的一切。

感谢你让我与燕子与英俊与东山庭院相遇。来过,爱过,相遇过,努力过,拥有过,遗憾过,和解过,平静地温暖而遇。


最好的相遇(2023)

又名:八岁的爸爸 / An Encounter to Remember

上映日期:2023-10-20(中国大陆) / 2023-07-24(FIRST青年电影展)片长:110分钟

主演:金世佳 / 邱泽 / 张钧甯 / 姜珮瑶 / 刘文治 / 吴宇恒 / 陈晓依 / 马佳玛尧 / 周漾 / 王钊 / 杨旭 / 李浩天 / 孙博 / 何熙维 / 线雨轩 / 史启 / 刘玲子 / 李飞扬 / 

导演:哈智超 / 编剧:哈智超 Zhichao Ha/林永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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